对不同的人,跑步有着截然不同的意味。
对魏江雷来说,跑步是一种“自律”,不仅精疲力竭时要努力压制停下来的欲望,也意味着要准确地判断自身能力的上限,最精确地控制身体。对吴少刚来说,超级马拉松则让他提前准备好面对生活中的棘手困境。而对于苏勤生来说,跑步就是生活本身。
在很多跑者的眼中,奔跑的过程甚至富有仪式感:这是人类和自己的身体最相依为命之时,分分秒秒体会和承受内心的快乐和苦楚,体味现代社会中不可多得的直面自我的时刻。跑步的人,常因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困惑不安而迈开脚步,让压抑已久的情绪伴随着汗水的流淌得以释放,并实现对自我的开发与控制,以此抵御外界带来的不安全感。跑步常与“自我”“孤独”“忍耐”等词汇相关联。境况越是糟糕,人们就越拼命去跑。Christopher McDougall 在《天生就会跑》一书中谈到,美国的长距离耐力跑运动经历过三次大起大落,每一次兴起都是在国家遭遇危机的时刻。这三次起落并非偶然,也许是因为人类心理存在着某种开关机制,意识到危机来临时,就会激活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在缓解压力和营造快感方面,跑步甚至比性更有作为。人类天性中就有奔跑的欲望,只是需要将它释放出来。
魏江雷前联想集团副总裁,现新浪高级副总裁
魏江雷第一次在跑步中碰到“撞墙点”,是在2011年的北京国际马拉松。与大部分马拉松跑者在35公里后遭遇“撞墙点”不同,他在跑到15公里时就出现症状,并一直持续到终点。
所谓“撞墙点”,是指马拉松参与者在跑到某个阶段时,感觉到身体机能突然急剧下降,难以继续坚持。突如其来的困乏感像绝壁一般挡在面前,将本已消耗殆尽的气力无情地夺走。纵使跑者反复给自己打气,向前迈进的却只是心情,终点则似乎越来越遥不可及。遇上这种情况,有人选择退出,或者由全程奔跑改为跑走结合,完成余下的距离。
跑到15公里处,这位联想集团副总裁发现身体的各个部位逐一开始疼痛。先是左膝盖疼了一番,然后转移到左脚踝,再转移到身体的另一半,右膝盖、右脚踝。渐渐地,上半身也发出了抗议,腹部痛、胸腔痛……就这样,各个器官轮番以痛感来抗议和罢工,周身上下皆是报警的信号。
那是魏江雷人生中的第一场马拉松。比赛是在星期日,而身体的消耗并未随着比赛的结束而终止。周一勉力参加了一整天必须出席的会议后,他周二请了病假,这在他十余年的职业经理人生涯中极为罕见。“实在没有办法,全身都在痛,走路都很困难。”
他本不必如此痛苦。与其勉为其难地一直奔跑,适时走上几步也许更为聪明。很多跑者也正是这么做的。但魏江雷坚持跑完了剩余的大半赛程。随后的两年时间里,他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这一习惯——不管奔跑的速度降到何等的低,都不能走,这是不可逾越的原则。“违背自己定下的原则,哪怕只是一次,就意味着以后会违背更多的原则。这种状态无论做什么事,都会难上加难。”
参加那次北马,实际上是一次阴差阳错的经历。虽然此前魏江雷已经保持了10年之久的长跑习惯,但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一次性完成42.195公里的距离。那次他本想参加半程比赛,但名额已满,在同事的鼓动下,他将错就错地报了全程。
2000年,当时还在美国加州工作的魏江雷决定开始跑步。最初的理由很简单:为了控制日益增长的体重。
初始的体验谈不上愉悦,新手大多如此:热情满满,但却跑不了太长的距离,胸闷气短,两腿乏力,内心情绪也因身体的挫败感而纠结于跑还是不跑。强迫自己跑了一段时间后,身体给出了积极的反馈,距离一点点地增长,呼吸和心跳节奏变得稳定。就这样,跑步如同进食、工作、睡眠一样,成了生活中自然而然的一部分,不再需要用理性支撑。
综合考虑体能、精力、时间等因素后,魏江雷将跑步指标定为一周50公里,并一直保持至今。在此期间,他也尝试过其他运动,但由始至终坚持下来的只有跑步。他觉得,其他的项目或是需要与他人进行对抗,或是要将精力集中于技术和应对风险,唯有跑步,人的自我意识被焕发出来,独自克服自身的极限和伤痛,全神贯注于自己的身体。“它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在工具,最简单,也最纯粹。”
这种体验在遇到极端天气时被最大程度地释放。每个周末的清晨6点,魏江雷来到北京奥林匹克森林公园,进行2~3小时的训练。一次,他刚刚跑了十几分钟,突然下起瓢泼大雨。他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向公园深处跑去。雨水倾盆而下,每一寸皮肤都被打得透湿。冷到浑身颤抖自不必说,被雨滴不停敲打的身体开始感到火辣辣的刺痛,头脑也空白恍惚起来。然而,抛开这一切不适,咬牙跑完全程后,似乎平日里所有的烦恼事都从躯体深处挤榨出来,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
“更重要的是,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会觉得自己在独自面对自己,孤身面对整个世界。”清晨6点,奥森公园里的跑者本就不多,赶上雨天,放眼望去几乎空无一人。魏江雷觉得,人的精神和肉体常常是分离的,意识不到自我的存在。而只有在独自跑步时,才是和自我最亲近的时候,灵魂和身体才有机会独处。
每一次在奥森公园的长距离训练,被魏江雷视为独自调整人生状态的最佳契机。刚刚起跑时,过去一段时间的压力、烦恼、困惑全部涌上心头,促使他迈开双腿释放内心的苦闷。随着里程的增加,纷繁缠绕的思绪渐渐开始显现出条理,到了最后几公里,所有解不开的头绪一一理顺,脚步也随之轻快许多。
回想起两年前那次将错就错的北马,浑身难以动弹的苦楚固然难以忘记,但魏江雷也从中感受到此前无法体验的愉悦,进而催生出相应的自信:他在比赛过程中不断审视自己的身体,发现长期坚持跑步,身体结构无声无息地发生着变化。他此前并不确信,人至中年,身体是否还有改变的可能。这样的未知之事,通过跑步一点点自我昭示出来:“我确定,我现在的身体机能和30岁的人不相上下。”
那年北马之后,魏江雷正式成为了马拉松大军中的一员。同在42.195公里的赛道上,不同跑者的心态不尽相同——有人追求一次比赛中的绝对速度,有人追求比赛的数量,有人不满足于比赛的距离转而参加更加漫长的超级马拉松赛事。而魏江雷的心态则是:在比赛中竭尽全力挖掘平日训练中积累的能量,但绝不冒险去做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情。
谈起自己跑步时的心态,魏江雷提得最多的一个词是“自律”。所谓自律,不仅是指在精疲力竭时努力压制想要停下来休息的欲望,“一步都不能走”;同时也意味着要准确地判断自身能力的上限在哪里,不允许自己冒着损伤身体的危险去挑战超出能力范围的目标。
2013年1月的厦门马拉松,魏江雷创下了个人最好成绩:4小时16分。这并非一个多么理想的成绩,很多人鼓励他加把劲突破4小时大关,但他却无意于达到这一点,因为这意味着日常训练量的大幅度提升。身负联想集团整个中国区的市场营销工作,他的公务安排精确到小时,他既希望跑步能为他带来充沛的体力以应对工作,又不能让训练挤占工作时间,更不允许运动伤病的出现。
多年实践后,每星期跑50公里,是魏江雷寻找到的个人最佳平衡点。工作与跑步,可以完美共存,互不冲突。他不愿打破这个平衡去追求更快的速度,比起突破个人最好成绩,他更看重的是自己对身体状态的准确控制。
在这一点上,他曾有过让自己耿耿于怀的经历。2012年年初的厦门马拉松,他在32公里处突然两腿抽筋,痛到难以动弹。再加上阴冷的海风吹过,整个躯体在寒冷和疼痛的交织中不住颤抖。经过简单的现场治疗后,他勉力维持到了终点,时间是4小时48分,个人最差成绩。
魏江雷至今为那次比赛感到懊恼,甚至刻骨铭心。他希望实现对自己身体的精准掌控,而那次过程,无疑是一次彻底的失控。厦门比赛3个月前的北京马拉松,他轻松完赛,心里不知不觉中生出一种轻慢。“失败的原因很简单,从那次比赛以后,就没有怎么好好训练过。”他将此视为一种严重的不自律,而后果便是,在赛道上残酷的失败。
那次比赛后,魏江雷常常会提醒身边初尝跑步的朋友,一定要做足充分的准备后再走上赛道。他的很多同事训练一两个月后就尝试全程马拉松,他觉得不可取。另外一个他不赞同的举动是,在比赛前为自己置办一套全新的装备。在他眼中,再好的装备,如果没有经过 100公里以上的磨合,都有可能对身体造成不必要的伤害。“对于这样一件富有挑战性的事情,如果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就匆忙上阵,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
吴少刚一家国际矿业公司的首席财务官
时针指向18点整。
吴少刚瘫陷在靠椅中,大口喘气,四肢难以活动。灼人的日光让他几乎无法睁开自己的双眼。这是一具被汗水包裹的躯体,在50°C以上的高温中连续奔跑了10个小时后,他已无法阻止体能的流失。
呼吸越是剧烈,炙热的空气越是急速地冲入他的咽喉。高温不仅在减耗他的体能,还在吞噬他的意识。“不能就这么结束了。”出于求生本能,吴少刚拼尽全力抓过一瓶冰水,抬起头一口气灌下去。但他的内脏已经无法承受悬殊的冷热交替,“哇”的一声,胃里的食物伴着汗水和泪珠翻涌而出。
这一天是2013年7月15日,吴少刚完成了70公里的赛程,而距离终点还有将近150公里——尚未完成三分之一。此时的气温,已经达到了54.4°C,路面温度更是达到了75°C。之后的数小时里,气温将会急剧下降,直至零度以下。这就是一年一度的恶水超级马拉松——世界上最艰难的超级马拉松赛。从西半球最低点海拔-86米的死亡谷,翻越三座山脉,跑至217公里外海拔2548米的惠特尼山。如此艰难的赛事,即使身为世界马拉松大满贯俱乐部的首位亚洲成员,吴少刚此前也未敢轻易尝试。为了完成这次终极挑战,他准备了三年有余。此前的他已经跑遍了全球七大洲的超级马拉松赛事,从冰天雪地的南北极到炙热无比的撒哈拉沙漠,从长城到珠穆朗玛峰大本营,乃至遍地毒虫猛兽的亚马孙森林。
51岁的吴少刚出生于马来西亚一个属于英国人的橡胶园,父亲是卡车修理工,母亲则在建筑工地做零工。19岁那年,他参加了小镇举办的越野赛,家境拮据的他比赛时甚至没有鞋子,赤足上阵跑了第四名。第二年,依旧赤足的他得了冠军。
自此,吴少刚迷上了跑步。他将当时的原始动力归结为并不幸福的童年经历。出身贫苦的他期望通过学业改变命运,这使他背负着巨大的精神压力。而当赤裸的双脚一次次撞击地面时,他发现自己能够全神贯注于自己的躯体,那些精神包袱和不快的记忆,则顺着躯干无声无息地向下流淌,肢体越发轻盈,平日里愤懑的内心也随之舒展开来。
高中毕业后,吴少刚做了一年建筑工人,攒足学费后,前往新西兰留学。25岁时,他在新西兰跑了人生第一次马拉松。自此之后,他将一句话挂在嘴边:最困难的不是马拉松比赛本身,而是走到起跑线上。
经历多年打拼,吴少刚最终定居于上海,担任一家国际矿业公司的首席财务官。收入不菲、时间也相对灵活。大部分个人时间,他都在世界各地游走,参加中意的马拉松赛事。
人至中年后,吴少刚不再满足于参加常规马拉松比赛,转向距离更长、自然环境更恶劣的超级马拉松。少年时的赤足跑经历,使吴少刚的小腿肌肉和脚踝具备超常的力量及耐力,这让他在常规马拉松中越来越难以体验他人惯有的身体的苦楚,以及精神上的虚脱感。而他希望,跑步能让自己感知痛苦并与之对抗,以此体验对肉体和精神的掌控。
一个小时过去了,日色渐沉。随着气温的下降,吴少刚的呼吸开始变得平稳,心跳也慢了下来。他明白自己必须继续前行了,否则被汗水浸透的身体难以抵御夜间的寒冷。在他休息的一个小时里,几十位对手从身边超越,但他并没有因此加快速度,而是按照预先制订的节奏跑下去。
从第一次跑马拉松开始,吴少刚就不是一个以速度见长的选手。26年间参加了100多项马拉松赛事,但世界五大马拉松之一的波士顿马拉松他从未参加过,原因竟是成绩达不到报名标准。但他对此并不在意,他觉得跑得多、跑得远,远比跑得快更重要。“马拉松的哲学不是胜者为王,优胜劣汰。当身边不停地有人超过,还能气息稳定地按照自己的节奏跑,这是一种境界。”
海明威也曾说过类似的话:持之以恒,不乱节奏,对于长期作业实在至为重要。一旦节奏得以设定,其余的问题便可以迎刃而解。跑步对于吴少刚而言,正是海明威所讲的“长期作业”,无须在意某一次比赛的具体成绩,他更愿意把每次比赛都看作为下一次比赛积累。近几年他每年参加十几场赛事,其中三至四场是他真正看重的,而其他比赛,则被他视为大考前的准备。
尽管身经百战,吴少刚仍会不时遭遇失败。近来最让他遗憾的是2012年9月的雅典-斯巴达 246公里超级马拉松,他怀着朝圣的心情参加这项在马拉松发源地举办的经典赛事,但却在30公里处就意外出局。如此早地退赛,对他来说是第一次。
在参加这场经典长距离公路赛之前,吴少刚拿下了几场难度颇大的越野赛。他自信经历了严酷环境的洗礼后,完全有能力应对一路平坦的赛程,发令枪响后,他甚至拿出相机一路拍下沿途的风景。但他完全没料到的是,自己连第一个关门时间都没赶上。
“我显然低估了比赛的难度。”一头雾水坐上“收容车”之后,吴少刚才突然想到,这毕竟是一项三百多人参加却只有六七十人能够完赛的艰难赛事,容不得半点儿大意。
这样的经历让吴少刚意识到,自己已不再年轻,已经过了单纯凭借体力就能达成目标的阶段。节奏的把控、经验的积累,才是更需着力的环节。参加恶水马拉松前,他为自己安排了多次高温环境下的80公里以上的训练,正是这样的准备,让比赛中几近休克的他确信,只要状态得以恢复,他可以应对此后的150公里赛程。
随着气温一路走低,顺着发梢流下的汗滴由滚烫变得冰冷,因高温而混沌的头脑也渐渐苏醒过来。吴少刚清晰地察觉到,一度沉重的双腿重新变得轻盈而有力。他加快脚步,凭借头灯发出的微弱光亮在黑夜中前行。趋于零度的气温一次次遏制了他休息的念头,一路小跑中,他到达了半程检录点。他看看手表,时间是凌晨6点07分,太阳已经升起。
跑了一整夜,他终于有机会稍作歇息,整理一下思绪。常常有人问他,动辄上百公里的赛程中,你都在想些什么?吴少刚觉得,这样问的人大抵都没有超长距离耐力跑的经历:超级马拉松不同于常规赛事,可以精神放松地随意遐想,随着里程的增加和外部环境的变化,层出不穷的未知因素迫使你必须全神贯注于比赛本身——在亚马孙,7天的丛林马拉松,他在第一天就被树干绊倒,导致左肩脱臼;在尼泊尔,在海拔5000多米的高原上,他跑了6个多小时后发现自己跑错了路;在摩纳哥,他必须随时提醒自己蹬地不能过于用力,以免双腿陷入沙漠出其意外的流沙中……
阳光洒在吴少刚身上,白日的气温又骤升到四五十摄氏度。在半程处稍作歇息补充能量后,他又一步不停地跑到了144公里检录处,时间是中午12点47分。如此长时间不间歇的奔跑,不可能察觉不到肉体上的疲劳。不过到了这个时候,疲劳已不是什么重大问题,而是作为一种常态,被躯体自然而然地接纳了。而此时的大脑已经全然放空,不仅无暇感知肉体的苦痛,甚至连自己是谁、此刻在干什么、将要去往何方之类的问题,也已从脑海中消失殆尽。
类似的状态,在超级马拉松的最后三分之一阶段,总会浮现出来。这是一种类似形而上学的体验:先有跑步这个行为,然后才附带有躯体的存在。
吴少刚觉得,超级马拉松对于人生最大的价值就在于此。人体的极点来临时,除了调用最本能的力量全力应对,再无任何别的选择。有过类似的经历后,生活中无论遇到何等棘手的事情,都有能力从容应对。“有过这种别无选择的经历后,你会觉得生活中的任何事情,都有数不清的解决办法。”
最后几十公里,是连续的陡坡爬升。此时的吴少刚,跑出了海拔为负数的盆地,跑上了一路上坡的山原,跑过了烈日灼人的正午,又再次跑入了寒风吹拂的深夜……他已无从感知50多度的温差和2000多米的起落,整个人就像一部自动驾驶的汽车,出于本能地甩动手臂,将双腿一步接一步向前递送出去。他甚至出现了幻觉,觉到身边总有动物飞奔而过,而实际上,前后几百米的距离内,都空无一人。
终于,漆黑的道路前方出现了几缕闪烁的光亮,越发清晰的吼叫和欢呼唤醒了吴少刚的意识。他确定眼前的画面不再是幻觉。和往常每次比赛一样,他调动起全身仅存的气力,在距离终点500米时全力冲刺。距离吴少刚迈出第一步的那一刻,过去了42小时51分40秒。时间定格在7月17日凌晨2点51分。他的第33个超级马拉松就此画上句号。前方闪烁的灯光不再忽明忽暗,他的眼前一下子亮堂起来。
苏勤生“中国阿甘”“国内马拉松第一牛人”“草根长跑狂人”
2012年11月25日,北京奥体中心。眼看着终点线一点点地靠近,苏勤生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8年前,他正是在北京完成了人生第一场马拉松,当时的他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成为中国第一个完成100场马拉松的人。
投身于马拉松的前6年,苏勤生一共跑了32场比赛。这一数据从2009年开始急速上升,那一年,他参加了16场比赛。2010年,18场、2011年,20场、2012年,24场……59岁的苏勤生的目标是,65岁之前跑满200场马拉松。
这位山东胜利油田滨南采油五队一区的石油工人参加马拉松的最初动机,放在当下似乎很难让人理解:北京申奥成功了,我要为此做些事。此前的他几无长距离耐力跑的经验,最远只跑过10000米。他甚至不清楚跑马拉松的鞋要比平时大半号,跑了20公里便双脚肿胀,继而磨出二十多个血泡,最终一瘸一拐地冲过终点。
尽管已是中国参加马拉松比赛次数最多的人,但苏勤生参加比赛的条件远不如外界想象的那样充裕从容。在距离山东滨州市城区三十多公里的一片农田中,苏勤生住在一间不到10平米的平房里,独自值守方圆两公里内的十几座抽油机,生活枯燥如此,将近30年。
踏上马拉松赛道,苏勤生突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出口,来消解伴随他整个前半生的孤独。奔跑在不同的赛道上,不同的情景收入眼中,面前不再是日复一日相同的景象。不间断地运动身体,甚至穷尽体力,往常因孤身一人而无处言说的心绪,也随着汗液从毛孔中一点点透析出来。就这样一直跑到终点,精疲力竭却又一身轻快,平日里身体所负荷的孤绝感,一下无影无踪。
相比于大多数马拉松跑者,苏勤生参赛时消耗的体能不仅在赛道上,也在前往比赛地的路途中。他没有双休日,一个月有七天的假期可以自行支配。为了参加尽可能多的赛事,他常常是深夜赶到比赛地,数小时的歇息后就走上赛场,结束后当天返回。他曾经15天跑了4 场,甚至出现“背靠背”的情况:完赛之后马上赶往另一个城市,以便赶得上第二天上午的发令枪响。为了跑步,他已连续8年放弃15天的春节休假,即使100多公里外的妻子与儿子时常为之发出抗议,他也不为所动。
除了时间的紧迫,经济不宽裕也是他压缩行程的重要原因。每月3000多元的收入,使他必须精打细算外出比赛的每笔开支。他已记不清住过多少次50元以下的地下室。滨州至今不通火车,每次外出比赛,他坐大巴到济南火车站,在站前的一个小摊买十几个烧饼,便是此行全部的口粮。至于马拉松跑者通常会精心挑选的装备,对他而言,只是几身比赛时发放的衣裤和底部磨穿时才会更换的跑鞋。
好几年间,苏勤生沉浸于比赛数量不停攀升所带来的快感。直到有一天,他已经跑过了与自己年岁相等的赛次。他突然问自己:哪怕再跑这么多场,又能怎样?
他开始关注每次比赛时的自身状态,试图从中寻找自我的提升,以此说服自己继续下去。但几次比赛下来,他却发现,每一个42.195公里中所感受到的,和第一次跑时其实并无太多的不同:跑到大约半程的时候,自感状态不错,也许能创下个人新高;到了35公里,撞墙点如约而至,不得不咬牙前行;最后的一段路程,一切念头都消失殆尽,只是下意识地向前迈动双腿了。
提升难以捕捉到,衰退却是显而易见的。跑马拉松的前几年,苏勤生的成绩大体上在3小时20分上下浮动,即使身体状态不佳,也不会差出太远。然而随着逐渐接近花甲之年,成绩再也提不上去了。任凭如何忽略这一点,数字的确是在一步一步地后退。
尽管痛苦了好一阵子,他却越来越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已经无法停止下来。十年来奔走于各地,他结识了数以百计的跑友,然而随着次数的累积,那些熟悉的面孔却一一退去。他也曾问过一些退出的人,得到的答案大抵相同:一直不停地跑,太苦了,体验过几次,也就够了。
这的确不是轻松惬意的营生——在鄂尔多斯,双腿被沙漠蒺藜刺得血肉模糊;在福州,他在四百米的操场跑道上连续跑了280圈,看着身旁不断有人因无休止的重复而精神崩溃放声大哭;在波士顿,他距离轰鸣的爆炸声只有不到一公里的距离。
他渐渐开始觉得,“为什么跑步”这个问题已不需要再考虑。很多跑步的人持有的心态是,跑步是为了超越过去的自己,他觉得这理由对自己已经不再成立。比赛的次数累积到一定程度,就只是一个数值而已,比赛成绩的提升,对于自然衰老的躯体而言,亦是一种强求。跑步的目的不在于为生活再增添什么,“跑步就是生活本身”。当自己的躯体已经习惯于这样一种状态,不必再纠结于意义、价值之类的字眼,所需要做的只是继续下去。
每天清晨5点,苏勤生准时起床,沿着坑洼不平的田间土路跑两个小时。这将是他在滨州郊外的田野里度过的最后几个月,明年秋天,他就将年满60岁,退休还乡。他为退休后的自己制订了新的计划:完成200场比赛。退休之后,他不必再受时间限制,他还计划再打一份工,保证收入能够支撑更多的比赛。
跑了整整十年,无数人称赞他“意志力强”、“有毅力”,苏勤生却越发觉得,日复一日坚持跑步,同意志力的强弱其实没太大的关联。无论意志何等坚强之人,要在没有外力胁迫的情形下永不停歇地做同一件事,终究不大可能。只有把它当成生活的一部分时,才会一直自然而然地做下去。
“200场是终点吗?”“绝对不是。我会一直跑。”
他甚至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在奔跑中死去。
苏里前《智族》视觉总监
2012年开始参加马拉松,个人最好成绩3小时04分。
2008年,我在报社做摄影记者,去汶川地震灾区拍摄后的一次例行体检中得知,自 己体内甲胎蛋白含量超过正常范围近30倍,有90%的可能演变为肝癌。不久后我来了《智族》,无形中又给自己加了很多压力。加上多年来的抑郁症,种种负面情绪累积,我觉得必须得为自己找一个出口。
我的身体条件其实非常不适合长跑:体重大、骨头粗,必须消耗比常人更多的体力,也会因此承受更多的痛苦。我曾经对长跑充满敬畏,觉得跑马拉松遥不可及,甚至近乎神圣。但亲身参与之后,我越发感受到,奔跑是人类的本能,每个人都具备长距离奔跑的能力,只不过现代社会中大多数人习惯了静止,而不愿意相信自己具备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正因如此,我觉得并没有必要过分神化马拉松的意义,只要准备充足,完成它实际上并不困难。它最大的价值在于模拟人生,在这个单一枯燥的过程中,你需要独自去面对所有的困难,所有的痛苦,并找到解决的办法。在漫长的跑道上,你会发现种种场景和人生中的局面是完全贯通的,这是其他运动无法带来的感受。
毛大庆前万科集团副总裁兼北京万科总经理
2012年开始长跑,目前完成3个全程马拉松。
我曾经很厌恶跑步。中考时原本考了足够高的分数,但因为体育加试跑步成绩没达标,结果与清华附中擦肩而过。但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渐渐发现很多人生感受和跑步中的体验是默契相合的。我也参加一些对抗性的运动项目,但还是觉得长距离耐力跑与我的性情最为相符。
马拉松是一项自我较量的运动。长跑时,我们和身体最亲近,无时无刻不在与自己的身体和内心对话。你的所有感受都来自于自身,你的呼吸、你的心跳、你的腿脚、你的意识。而且它是一个持续的耐力型运动,要用一种均匀的力量在漫长的行进过程中和自己交流,会让你有充分的时间去发现自我。
按照我的形容,这种感受就像拉弓一样,存在一种对抗的张力,它不是爆发式的,是缓慢的、持久的。必须要有韧度,才能不断地拉。它的痛苦就痛苦于这个韧度,它的快乐也快乐于这个韧度。
邢如伶北京市昌平区南口医院护士长
因严重心律不齐开始跑步,连续9年获得“攀登中央电视塔赛”冠军。
38岁那年,一向健康的心脏出了问题,频繁出现间歇跳,也就是严重的心律不齐,睡觉时经常做噩梦被憋醒。反复服药也没效果,如果症状总不缓解,不出五年就得安装人工起搏器。
直到听从同事的建议开始长跑,情况才有了明显好转,可以说,是跑步救了我的命。为了保持心脏的正常运转,我不得不每日长距离奔跑,才能激活比他人迟缓的心跳。这是何等枯燥而劳累的事,不过细想起来,我这种逊于常人的体质,或许反倒也是上天赐予的一种幸运。命运促使我无法偷懒,必须每日努力。
反观壮年时期什么都无须做却也少有病痛的人,每每随着年龄增长,体能衰退、肌肉松弛、病也随之而来了。人的体质生而不同,然而究竟如何才是更为健康持久的人生,还得以长远的眼光观之,才能看得清楚。
党琦中国铁人三项第一人
曾为南航海南公司空乘,2007年年初尝试铁人三项赛,训练一个月拿下杭州铁人三项赛冠军,获各项冠军33个6年的时间,我已经数不清楚自己参加了多少场比赛。
但有一点清楚无误,比赛成绩和当时的心理状态有着极大关联。一门心思想要拿名次、夺冠军,身体反而会给你一个消极的反馈,让你难以从容地应对。
心无杂念的时候,将精力全部集中于自己的身体,关注自己的姿势、呼吸、节奏,便会感觉到身体愈发轻盈,拿下好成绩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心态真的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大铁人三项赛需要先游泳3.8公里,自行车180公里,然后再跑一个完整的马拉松。赶上心理状态好的时候,我比完前两项,马拉松成绩还能达到3小时10分以内。但有时候单独参加一场马拉松比赛,比完后就累得不行。从生理角度很难解释这种情况,但这就是事实。
比赛到现在,我拿了33个冠军,奖杯我自己留了一半,另一半或是送朋友,或是嫌重就直接扔了。成绩也好,名次也好,都是次要。到了这个阶段,第一重要的是实实在在地跑过一个个终点,在每一次比赛中检验平时训练的成果,一点点累积经验,最终达到一个自己完全满意的状态。
(编辑:肖海生 撰文:何瑫 采访:何瑫、罗珍 视觉:梁爽 摄影:苏里、李潇、杨晶)